在上海爱好儿童康复培训中心,杨晓燕坐在一间教室内。 李谧欧 摄
本报记者 李爱铭
下课了,静安新城10区内,由一片操场、一幢楼房、十多间活动室组成的“微型”学校,顿时热闹起来,孩子们跑着,跳着,叫喊着。
杨晓燕站在上海爱好儿童康复培训中心二楼办公室窗前,凝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世界。
13岁的儿子“宝宝”突然冲了进来。身高已超过160厘米的他,兴奋地向杨晓燕身上一靠,把母亲撞得身形一晃。“喝点水。上课又跟刘老师‘掐架’没有?最后一节课学什么?”
宝宝的回答,很含糊,只有杨晓燕听得懂。
“中重度自闭症”,宝宝或许很难了解,10年前对他的一纸诊断,彻底改写了妈妈的人生轨迹。
为了他,妈妈创办了一所学校;为了和他一样的孩子,妈妈被学校“套牢”。
一阵哭声突然从操场上传来。一个2岁多的小男孩,不肯配合老师。杨晓燕有点伤感:“宝宝确诊为自闭症时,2岁9个月。如果现在给我一个2岁9个月大的孩子,我肯定可以教得更好。”边说,边往操场跑。
面对上海十大杰出青年、上海市残疾人工作先进个人、感动上海年度十大人物等荣誉,杨晓燕不忘初衷,始终心怀着作为母亲的博爱。
爱得卑微
擦干眼泪,整整衣服,那个哭闹的小男孩像变了一个人。杨晓燕爱抚地摸摸他的头,夸他有进步,一旁的妈妈流露出感激的微笑。
这种笑,杨晓燕很熟悉。因为,触动着她同样柔软的心底。曾经,她带着宝宝出门,看惯了别人异样的眼神;而一旦有人怜惜孩子、理解她时,她也总是流露出感激:“我爱得如此卑微。”
一次带孩子坐飞机,杨晓燕犹豫再三,还是提前告诉乘务员自己孩子的特殊情况。没想到,乘务员马上说:“原来是‘星星的孩子’,妈妈辛苦了。”几个小时的飞行中,孩子时有哭闹,乘务员从未表示出厌烦;飞机上也没有乘客对母子投来异样目光。“这件事他们可能早已忘记,但我却会一直铭记。你的一个眼神、一句最简单的话,都会带给我们最大的鼓舞。”
自闭症在上海的发病率约为2‰—4‰,得了这种病的孩子沉默而孤独,仿佛被封闭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星星的孩子”,何处安放?
从10年前宝宝被确诊为“自闭症”的那一天起,杨晓燕就被这种困惑碾压着。
幼儿园期间,宝宝多次转学。在一所高档的双语幼儿园,杨晓燕换上平跟鞋、牛仔裤,每天坐在宝宝旁边的小板凳上陪他上课,后来外教建议孩子退学治疗。送进对口的公办幼儿园,没几天杨晓燕被园长约谈,说孩子影响正常教学。辅读学校招收智障孩子,但对幼儿园年龄段的自闭症孩子,也没有专业康复方案。
每一次,杨晓燕都感到,自己没有资格去争辩。
医生说,自闭症无药可治,但经过训练,有可能好转。
孩子要成长,作为一名经济条件富足的母亲,杨晓燕带着他遍寻各种治疗方案:海豚、高压氧舱、排毒,甚至去试用国外的前沿方法。但最后从韩国看过了一个自闭症孩子和母亲的“马拉松”故事后,杨晓燕才终于可以坦然面对现实——养育一名自闭症孩子,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只要坚持不懈,孩子就可能有好转的一刻。
当年,带着孩子在外地求医期间,杨晓燕度过了自己的30岁生日;下个月,她就要跨过40岁的门槛——转眼已是十年光阴。
整理书房,她翻出了十几本厚厚的本子,记载着这么多年宝宝的成长历程。“等他长大了给他看。我也知道,我可能没机会享受到孩子理解母爱时的那份幸福,但我是他妈妈,要让他享受一个孩子的正常权利。”
“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坦然对待自闭症,如何去要求社会的宽容?”
爱得纠结
一位母亲,有多大的能量?
为了给重症的儿子捐肝,“暴走妈妈”风雨无阻每天暴走10公里。为了救助坠楼的孩子,杭州的孕妇挺身而出。
杨晓燕,为儿子创办了一所学校。
“2—6岁是自闭症儿童的最佳康复期,不能让宝宝错过。”杨晓燕决定聘请专业团队。租场地、聘老师,2005年,她的“上海爱好儿童康复培训中心”挂牌。首度招生,宝宝有了3位“同学”。
宝宝喜欢这里。
二楼拐角处有个“海洋球”池,花花绿绿的软球垫底,老师拉着他胆怯的小手坐进去,摸摸球让他感受安全、跳一跳让他玩起来——最后,抱起他“扔”进球池。这时候,已乐在其中的他终于放下戒备,露了笑容。
“爱好”一墙之隔,是星辰幼儿园。原来,宝宝和同学站在操场上时,只能望着墙那边的小朋友欢笑、嬉闹。
有一天,工人师傅叮叮咚咚一阵敲打,两园间的墙上变出了一扇大门——跨过这道 “爱星之门”,“爱好”的孩子们可以走进星辰幼儿园,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活动,老师们也串门上课——杨晓燕的努力产生了“魔力”,让“星星的孩子”有了跟正常孩子融合的一方新天地。孩子们并不知道,这在大陆地区的自闭症教育中尚无先例。
宝宝在“爱好”,如同在自己家——他的每堂课都是妈妈亲手安排的,妈妈清楚地知道什么时间他在哪间教室、有时还会隔着门看看他,下课后阿姨会陪他去办公室找妈妈——这是属于他们母子俩的学校。
后来,越来越多的自闭症孩子慕名而来,“爱好”慢慢变成了大家的学校——同时在校的学员已达八九十人、老师有二十多位了。
杨晓燕不忍拒绝,每当带着自闭症孩子的母亲恳切求助时,她总会想起当初自己同样的迷茫和感伤。
2008年,学校要扩容装修,临时租借到外面。
跑装修,小到选配窗帘、马桶,大到建材把关,杨晓燕不能不操心;师生们“寄人篱下”,使用空调、厕所都要协调……宝宝最近上什么课?轮到哪间教室了?杨晓燕几乎无暇顾及。
直到有一天,她站在走廊上给老师安排工作,无意中发现,对面教室里老师在上课,但宝宝独自坐一个角落里,孤独地在玩自己的手。陪伴宝宝的阿姨都怪她:“你办学校是为了宝宝,但现在你忙得连他的课都不用心排、他在哪里都看不到,你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吗?”
杨晓燕走上前蹲下去抱住儿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泪水,洗不尽一位母亲的歉疚,虽然儿子不见得会懂。
爱他?还是爱他们?顾此就会失彼,杨晓燕好难。
迄今,宝宝已和700多名“星星的孩子”在“爱好”共享一段童年时光。经过康复训练,不少孩子基本适应正常的生活,顺利转入辅读学校,甚至普通的幼儿园和小学。
宝宝转去了一所辅读学校,“爱好”已完成“历史使命”。但家长们强烈要求杨晓燕继续办下去,甚至希望她继续办一所初中,避免孩子们“转型”外面的痛苦。
杨晓燕坚决反对:“这些孩子无法一直生活在真空中,我能一直为他们办到养老院吗?”
再好的学校,也只能是孩子一生中一程的风景。
爱得坚强
再好的母亲,也只能陪孩子一程。
“星星的孩子”常被比作折翼的天使,很多母亲为了陪护他们而放弃了飞翔。但她们,无法回避地设想死亡:自己总有一天要比孩子先走,到时候孩子怎么办?激进的母亲,甚至提出“到时把孩子一起带走”。
也曾无数次,杨晓燕被这种无助和脆弱吞噬。
但她不甘心、不愿意:“医学上或许无能为力,但可以改变社会环境,让公众更多地了解和关注自闭症群体、接纳和包容他们。”
社会才是最大的康复中心——但杨晓燕知道,这需要文明程度的进步,也需要自己去努力推动。
有个小女孩在“爱好”康复后回归了正常幼儿园,但走出这扇大门后,爸爸坚决禁止妈妈牵着她到康复中心门前的小路散步——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孩子曾在这里学习。
许多家长宁愿忘记这个让孩子终身受益的地方。杨晓燕难过,却又表示理解:“社会上对自闭症还不了解,他们不想让这顶帽子影响孩子今后的生活。”
办学5年后,杨晓燕再度出发。她尝试走出去,让社会了解“星星的孩子”的世界。
2010年开始,“爱好”主办了两届“自闭症儿童”论坛,邀请全国的大牌专家到沪研讨、呼唤社会各界关注。
每次论坛开销几十万,这家民办非赢利的小机构无力承担,只能四处“化缘”。
求爷爷告奶奶筹款、抛头露面去谈判——这些,原本都不是养尊处优的杨晓燕所擅长。第一届论坛好不容易拉下脸皮凑齐了钱;第二届再办,丈夫不忍杨晓燕再为难,干脆自掏腰包帮她办。
来自家庭的这份鼎力相助,让杨晓燕很温暖;但她不肯继续接受,第三届论坛迟迟没再办:“从办‘爱好’到办论坛,家庭行为已慢慢变成了社会行为——拉赞助,本身也是宣传自闭症的一个过程。”
为此,杨晓燕继续“自我克服”挺身上前。组织免费公益讲座和义务咨询、培训全国同行……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爱好”,并派出志愿者、捐赠教具玩具等,关爱自闭症孩子。
去年4月,一场关爱自闭症儿童的“蓝丝带行动”风行沪上。在交管部门的大力支持下,上海2.5万辆车参与了蓝丝带的传递,微博、论坛中有关自闭症的微电影、公益宣传片等,影响了十几万人。今年4月,全市又有7万余辆车、260艘船和地铁9号线,参与了蓝丝带的传递。
一条条蓝丝带,从“爱好”的窗口,传遍了沪上的大街小巷、传递着社会对自闭症群体的关爱。“自闭症”成了大众熟悉的名词,如今,杨晓燕无论带宝宝还是带学员出去,再也不用像祥林嫂一样反复解释、心中忐忑了。
杨晓燕也成了大众熟悉的“名人”。有人跟她说,要感谢这样一位儿子,把她造就成了伟大的母亲,杨晓燕眼中泛起泪花:“如果放弃我所有,能让宝宝变成正常人,我愿意。但问题是,命运并非如此安排。老天给了我一副很差的牌,我只能努力不要打得太糟糕。”
或许,无论走多远,只有这份爱,才是她始终坚强的理由,才是她不断前行的初衷。
杨晓燕感言摘引
1.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坦然对待自闭症,如何去要求社会的宽容?
2.养育一名自闭症孩子,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只要坚持不懈,孩子就可能有好转的一刻。
3.我也知道,我可能没机会体会到孩子理解母爱时的那份幸福,但是我是他妈妈,学会了坦然面对现实、让他享受一个孩子的正常权利。
4.爱他,还是爱他们?顾此失彼,真的好难。
5.这些孩子无法一直生活在真空中。办所初中没问题,但能一直为他们办到养老院吗?
6.老天给了我一副很差的牌,我只能努力不要打得太糟糕。
7.我们为什么不能努力?让公众更多地了解和关注自闭症群体、接纳和包容他们——社会才是最大的康复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