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郑苑文

　　在我24年的印象里，五十而知天命的父亲，只流过三次泪，一次是奶奶过世，还有两次，是为我送行。

　　中学时代的我不是一个乖孩子，学习成绩随着年级的爬升而不断下降。初一时老师喊父亲去学校，是因为我学习努力成绩优异；到了高三时，老师喊父亲去学校，是因为我太不争气，成绩没法见人。那是父亲第一次为了我而对老师陪笑脸，送了礼之后还得当着盛怒的老师的面痛心地责骂他最心爱的女儿。那时太年幼，只知道恨老师，恨老师让爸父亲如此痛苦让我如此难堪。现在想来，我才是罪魁祸首，如若我争气，爸父亲依旧可以对老师展笑颜，但那微笑的含义，就与这样的陪笑差别太大了。回家了父亲只是无奈地对我说了一句，以后要挣点气了，不要再荒废学业了。太多的意味，现在想来，真的咀嚼不完。

　　高考那天，太热太热了，没有人送我去参加考试。我习惯了。我的父母都是含蓄木讷的人，再多的爱他们都不会也不懂得如何去表达。小学时学校离家就10分钟的路，不论下雨下雪，父母都从来没有接过我。我知道，家里一定会有好吃的等我回去消灭就行了。第一场考试结束，考场门口黑压压的，但与我无关。我夹着笔袋往家的方向晃荡，父亲的声音却从我的身后传了过来。我问，你怎么来了，店里不要人照应吗？父亲说，我看街上好多人的爸爸妈妈都到学校来了，我怕就你出来找不到爸爸妈妈，所以我就找人替我看店我到这里来等你了。说完自顾自地在前面走了。我跟在后面，心里不是个滋味。那样没有丝毫煽情意味的话，却让我迈不开脚步了。

　　我的老师不喜欢我，因为我调皮，而且能带动很多人一起调皮并且敢于一起反抗他。高校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他把我的那份扣了下来，我苦苦等不到，几乎死心了。焦虑的父母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选择让我去一所没有任何根基可寻的学校去自读，因为那样至少可以拿个大专文凭。在没有书可读没有学可上一辈子靠双手在黄土地上劳作的他们而言，读书太大了，文凭太重要了。尽管我极力反抗，可是，最后还是不得不去了。

　　父亲送我到学校后，报名，领生活用品，找宿舍。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屑扶一下的父亲，看到刚刚完工，里面一塌糊涂的宿舍时，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走了。我还在门口发愣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床破破烂烂的床单，三下两下撕成很多片，开始给我擦地擦桌子擦床。我就站在那儿，不知道搭把手。忙完了，父亲太累了，被子都没有铺就斜倚在床头睡着了。我不是心硬，可是，看到这样的父亲，我真的只剩沉默了。因为是女生宿舍，住宿不方便，住外面他又舍不得那个钱，而且家里也有事情等着父亲回去做，父亲坚持要回家。到了下午，烈日炙烤的路上就我们父女俩，我正沉醉在对高校生活的憧憬中，父亲说：“太苦了，上课的地方离宿舍太远了，宿舍又那么热，晚上睡觉也没有防盗窗，学校说是保证三年后有国家承认的文凭，可是一看报名时忙乱的那样，学生家长询问时糊弄的那样，也不知道送你来这是不是对的……”父亲说这些的时候一直都没有抬头看我。我什么都不说，就那样听着。父亲突然搂了搂我的肩说，这以后可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啊！说完低头抽出系在腰间的毛巾做擦汗状，我分明看见，父亲流泪了。直到送父亲上了车，我都没有滴一滴泪。车开动了，我很希望父亲能够回头看一眼站在窗下的我，可是，他却狠心地坐在座位上，硬硬地挺着肩膀，动都不动。我明白，他怕，他怕如果他回头看到我那么依赖他，他会冲动地把我带回去的。

　　后来又是父亲到学校去接我回家的，因为老师把我的录取通知书给他了。父亲扛着花了几千块钱换来的几床被子和一桶零散生活用品，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寻找我们要坐的公交车。我太累了，辗转到了长途车上后趴在父亲的腿上就睡着了，一觉到家。梦里是父亲上错车时被司机大骂乡巴佬的窘迫，是父亲用憋足的普通话问路时被奚落的可怜，我那被烈日晒到脱皮的双耳，到家后已经一片嫩白了，父亲帮我把死皮全都揭掉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那该是多么小心啊！

　　父亲第二次为我流泪是在我的大学。那个城市太脏太乱了，办完报名手续的我们饿极了，可是，在学校门口却怎么也没有找到一家可以吃饭的地方。最后，我们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巷道里找到了一家饺面馆。我从来不喜欢吃面食的，在家的时候如果吃面食，父亲一定会给我买很多小吃让我搭配着吃的。当那碗在案板上被苍蝇首先品尝了一遍的饺子搬上桌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皱了一下眉头，为了安慰父亲，我强笑着说了一句，哇，这么大这么多啊，看来以后在学校饿不着肚子了。说完我就吃了一粒大大的饺子，刚抬头，对面父亲的碗里有什么滴落下来了——父亲又哭了。我的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我都能强笑去适应了，他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啊！当着饭馆老板的面，这么大的人了，都不知道收敛一下控制一下吗？多丢人啊！

　　自己最爱的女儿刚从一个难熬的地方跳了出来，可紧接着这一脚又踏进了另一个难熬的境地，脆弱算什么，丢人算什么！自责的父亲，筷子动了动又放下了，我听到父亲在心里说，都说我爱子女，可如今，我拿什么爱你啊！

　　大学几年，我一直有个心愿，我希望父亲能够再来一趟学校，我想让他看看，现在伙食很好了，卫生条件也很好了。您来了我会带您去吃米饭的，还能带您坐小包厢呢！可我没有提过，我知道，家里不能少了父亲，父亲对我的牵挂，除了看得见的饮食起居，还有太多太多看不见的。

　　现在，我工作了，父亲又要操心我的婚姻了。我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他包容我，宠溺我，对我的父母非常好。父亲也很疼他，吃饭一定要等他到家，买了好吃的一定要留点给他，如果我们吵架了，父亲袒护的也一定是他。我常开玩笑说，我爸太偏心了，什么都记着XX，什么都要留给XX，什么时候都是袒护XX，我都觉得自己是媳妇不是女儿了。

　　父亲只是用嗔怪的眼神横了我一下，我明白，他在叫我怎么作一个好伴侣，他在帮我爱我的男朋友，因为他知道，他的爱，会让XX记得要更爱我，因为除了我，他还收获了一个爱他如子的好父亲。

　　我知道，到我结婚的那天，父亲肯定还是会落泪。我希望，那是父亲最后一次为我落泪，是喜悦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