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熹微
接近黄昏了，版纳一间制作木雕的工厂门口，六十岁左右的老人拜托同行的导游为他拍照。导游接过相机，老人靠近大门处一尊雕刻的大象，屏气站直。导游喊“一二三，茄——子”，老人嘴角轻轻牵起，脚边一条黑影拉长了他原本矮而微胖的身形。导游捏了一张横的，再捏一张竖的，老人连连道谢，待到导游走远一点，才低头看相机里方才的留影。
我在另一角廊下看到这一幕，猜想那只小小的三星卡片机里一定存满了这样的照片。标志性建筑物前庄重的单人照，充满“到此一游”的形式感，却无端端显得神圣。这个独自旅行的老人，身穿深蓝色拉链运动衫，背着同色的双肩包，脚蹬一双白得发亮的运动鞋，一只玻璃壁变成褐色的茶水杯塞在背包一侧的兜里，和头上那顶白色鸭舌帽一样，它们从不离身。
这是从昆明到西双版纳的一次短途旅行，我去帮父亲所在的旅游公司考察服务上的一些事务。时值暑假，同车乘客大多携家带口，独行人只两个，除我之外，便是这位老人。
他来自哪里？没有同伴吗？住宿时和谁拼屋呢？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这独行的老人。一路没见过他笑，一张脸退缩在帽檐落下的阴影里。我们同桌吃饭，进食时他帽子也不摘下，一举一动轻而从容，有礼有节，像日本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寡言的节制的老人。
《致亲爱的你》里高仓健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妻子离世后，他收到妻子生前留下的信，并为了帮其完成抛洒骨灰的心愿，驾车踏上孤独的旅途。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眼前的老人，脚步轻健，却有忧愁，也是失去老伴了吧，否则怎会独自出行。
大约七年前，我在做理疗时遇见一对老人，两人年轻时在不同的县城教书，直到退休才朝夕相伴。子女定居大城市，老奶奶中风后，女儿执意接二老去照顾，他们去住了半月，不习惯，坚持回乡。自此老爷爷担负起照顾妻子的重担，他买了辆老人三轮车，每天送妻子来针灸。位于二楼的医馆，需要上一段很陡的楼梯，老爷爷背着老奶奶慢慢爬，嘴里哼歌给自己鼓劲。泊在底楼树荫下的那辆车，被老爷爷铺了软软的坐垫，挂了一顶碎花小蚊帐，看起来温馨至极。
他们令我觉得衰老与病痛不是恐怖的事。那时老奶奶已经不能讲话，老爷爷很健谈，他讲他们年轻时的爱情，她含笑看他，不知还能不能懂。她的面容依稀可见当年的秀美。
有次来晚了，老爷爷向医生连连道歉，说今天喂饭时间久了些。我好奇问吃一顿饭需要多久，老爷爷斜了一眼奶奶说，今天有人发脾气，足足吃了三个半小时。那平常呢？他说，平常很乖，两小时就能吃完。说着拍拍奶奶放在膝盖上不能动弹的手。我看到那双手，略微变形起皱，但指甲整齐，皮肤柔和有光。可以想见他会给她按摩和擦护手霜，是一双不曾被放弃的手。
不久后我因有事耽搁接连半月没有去理疗，再去时，医生说，一周前老奶奶突发脑溢血，过世了。那是盛夏的某一天，窗外有一声接一声的蝉鸣，树阴落进医疗室，我躺在牵引床上，想着树阴下再没有那辆好看的三轮车，碎花蚊帐下再没有一个娟秀安静的老人，眼泪便不能停止地一直往头发里淌。
那个风趣的老爷爷，会在奶奶过世之后独自旅行吗？像我面前的老人，沉静地走在人群背后，眯起眼睛看风景。他是不是也会在某个风雪之夜钻进居酒屋里喝一壶暖过的清酒，像电影里的高仓健。夕阳真美，所到之处无不染成灿烂的颜色，我望着天空，天空正变成略深的蓝。
